贵州“村超”“村BA”的火爆出圈，让无数人读懂了乡村的另一种活力——最炽热的竞技激情，从不是城市职业赛场的专属，而是深植于泥土、流淌在族群血脉中的本能。当球场的欢呼褪去，舞台上流光溢彩的“村T”、山谷间纵情奔跃的“村马”，以及散落在群山褶皱里、代代相传的文化遗存，共同织就了一幅生机盎然的乡村图景。在这里，“村”早已超越地理坐标的定义，以最鲜活、最自信的姿态，成为解码中华民族山地文明的核心密码。

村落，本是农耕文明进程中“聚族而居”的社会单元，是中国人刻在基因里的精神故乡。往上追溯三代，多数中国人的根都在乡村。而贵州的传统村落，更是将这份文化价值推向极致——这片被群山环抱的土地，如同一座立体的文明博物馆，既封存着先民的文化记忆，留存着诸多上古时期消亡的文化遗珍，又借着水系蜿蜒而成的文化廊道，与外界持续沟通碰撞，孕育出独树一帜的文化硕果。当许多先行开发地区的传统文化凝固于文字与遗址、消散于钢筋水泥之间，贵州的村寨仍以鲜活的姿态，延续着中华文化最古老、最原真的脉络。

从乌蒙山到苗岭，从清水江到都柳江，757个中国传统村落如同星辰散落，构成中华文明的“山地记忆库”。在这里，“千村百节”的盛景里藏着农耕文明的时间密码，鼓楼风雨桥的榫卯间凝结着山地人居的智慧，侗族大歌的和声中流淌着族群的精神共鸣，清水江文书的字里行间则记录着山地商业文明的迭代——每一处遗存、每一种习俗，都是这部活着的文明史诗的生动篇章。

一、岁时节庆：农耕文明的时间刻度

“小节天天有，大节三六九”，贵州的传统节日早已超越单一族群的庆典意义，成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生动注脚。这些节日并非单纯的狂欢，背后承载着一套完整的文化系统，是先民对自然规律、农耕时序的精准把握，更是山地文明对时间的深刻诠释。

黔西南陂鼐古寨的布依族“三月三”，是纪念农耕开端的重要节庆。这一天，村民举行“扫寨”仪式，草龙穿行于村寨之间，寄托着“平安顺遂、五谷丰登”的祈愿。对传承山地稻作文明的布依族人而言，节日与农耕节点深度绑定：水稻扬花期有“六月六”，丰收时节有“吃新节”，一整套节日谱系随农事流转，见证着族群繁衍生息的历程。上古先民观察日月星辰、校准季节年节，将播种、插秧、丰收等关键节点转化为节庆，布依族的“稻”主题节日，正是这份“岁时”观念最完整的活态传承。

黔南三都水族自治县怎雷村的端节，更是一场坚守古老记忆的时间盛宴。这座有着800余年历史的村寨，水族与苗族同胞共居共生，水族端节有苗族人同庆，苗族吃新节亦有水族人相伴，谱写着民族团结的佳话。作为世界上持续时间最长的节日，端节水语意为“吃年”，从水历十二月延续至次年二月，以秋日为新年起点，坚守着“年，谷熟也”的原始本义，暗藏着农耕文明最久远的时间认知。

端节的文化内核，离不开水族的水书。这种字符形似图画，诸多字形与甲骨文、金文相近，暗示着水族迁徙前与商周中原文化的渊源。水书涵盖天文历法、原始信仰等诸多内容，虽多数水族人无法通晓其义，却在婚丧嫁娶、节庆祭祀等重大事务中不可或缺。熟练掌握水书的“水书先生”，是村寨里的文化智者，他们依据水历为村民择定吉日，让古老的文化基因在日常中代代相传。与水书相辅相成的马尾绣，以马尾为芯、丝线缠绕，浮雕感的纹样中藏着风云、雷电、太阳等自然符号，是水族先民对天地万物最朴素的认知表达。

二、空间建筑：山地人居的智慧结晶

如果说节庆是山地文明的时间表达，那么村寨的空间格局与建筑形态，便是农耕文明对山地环境的适应性探索，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动实践。贵州侗寨便是典型代表——河流谷地之间，木构吊脚楼依山而建、层层叠叠，以鼓楼为轴心向四周舒展，远观如山水图轴，近观则各建筑功能分明、布局和谐，将中国传统山地人居智慧发挥到极致。

盘活侗寨生活气象的，除了标志性的鼓楼，便是风雨桥。黔东南地坪风雨桥堪称典范：石制桥墩坚实稳固，木制桥面承托着榫卯结构的廊亭，梁柱间绘满精美图案，既为村民遮风避雨，也是聊天聚会、青年相恋、农忙歇脚的公共空间，更承载着聚敛村寨“人气”的文化寓意。侗族人有祭桥、敬桥的传统，大年初一祭桥、二月初二敬桥，将对传统与家族的敬畏，融入对建筑的情感寄托之中。

这座始建于光绪年间的风雨桥，通体无一根钉子，全凭榫卯咬合，彰显着侗族工匠的高超技艺。2004年洪水将其冲毁，全寨村民沿江岸搜寻散落构件，找回百余件木料悉心修复。“这是我们的母亲桥，家乡不能没有它”，村民的话语里，藏着对文化根脉的坚守。修复后的风雨桥，依旧守望着村寨的朝朝暮暮，成为山地文明韧性的具象象征。

三、非遗传承：族群精神的活态载体

贵州的村寨里，不仅有农耕文明的生存记忆，更有代代升华的精神世界。侗族大歌、土家族傩堂戏、苗族百鸟衣、仡佬族毛龙舞等非遗项目，如同文明的基因密码，将族群的信仰、哲学与审美，融入歌声、舞姿、服饰与仪式之中。

黔东南黎从榕地区的侗族大歌，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古歌”。电影《哪吒之魔童闹海》开篇的悠扬歌声，便源自这份世界级非遗。侗族大歌多声部、无指挥、无伴奏的合唱形式，灵感源于稻鱼鸭共生的农耕环境——侗族人师法自然，将鸟叫、虫鸣、水流、林涛融入曲调，《金蝉歌》《布谷歌》等曲目，皆是对自然的深情模仿。小黄侗寨被誉为大山里的“音乐学院”，780户人家拥有66个“传歌堂”、130余名歌师，婴儿落地便编入歌队，歌声贯穿一生。侗族无文字，大歌最初承载着“款约”传承的功能，以歌声传递“一家有事全家帮，一寨有难寨寨扶”的集体意识，最终发展为独立的音乐形式，成为“无字传声”的文化载体。

德江县铁坑村的土家族傩堂戏，被誉为“中国戏剧的活化石”，源头可追溯至上古楚地巫仪。傩堂戏源于先民祭祀神灵、祈福禳灾的仪式，表演分为开坛、开洞、闭坛三阶段，与《九歌》的迎神、娱神、送神流程一脉相承，既保留楚地遗风，又吸纳中原戏剧元素，剧目涵盖《关圣帝君》《宝莲灯》等，更有“上刀山”“下火海”等惊险傩技。傩戏面具“脸壳子”是灵魂所在，杨木材质、夸张造型，依角色分为正神、凶神、丑角等，承载着古老的信仰与审美。戴上面具的农民，便化身歌者舞者，在古朴唱腔中延续先民精神，展现着文化的包容性与生命力。

服饰是族群文化的另一种表达。仡佬族的毛龙舞，以火草秆扎制龙形，与“竹王崇拜”紧密相关，承载着对始祖的纪念；苗族百鸟衣则是一部“穿在身上的无字史诗”。黔东南摆贝苗寨的百鸟衣，专为十三年一届的鼓藏节祭祖仪式而制，一件成衣需数年工期，纹样涵盖蝴蝶、鸟、山川、河流等，源自苗族“蝴蝶妈妈”的创世神话——枫树孕育蝴蝶妈妈，蝴蝶妈妈产下十二枚蛋，由姬宇鸟孵化出人类始祖与万物生灵。这些纹样将宏大神话浓缩于服饰，与中原伏羲女娲、黄帝战蚩尤等神话叙事相通，印证着苗族文化是中国创世神话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四、清水江文书：山地商业文明的见证

提起贵州村寨，世人多有“闭塞落后”的刻板印象。但沿着清水江溯源便会发现，这里的村寨从未隔绝于时代浪潮——它们以山水为纽带，深度参与区域贸易，孕育出独具特色的山地商业文明，而清水江文书便是这段历史最珍贵的见证。

自1964年起，清水江沿线发现数十万件买卖契约、租佃文书、账簿、诉讼词稿等资料，构成继敦煌文书、徽州文书之后的重要文书系统。这些文书上至明清，下至近现代，记录了中央王朝与西南民族地区的紧密联系，反映了农商经济繁荣、族群交融的历史进程，被学界视为西南研究绕不开的基础资料。

黔东南锦屏县文斗苗寨，是清水江下游木业贸易的核心村寨。明代设省、清代改土归流后，清水江经疏浚成为沟通贵州与长江流域的水运要道，贵州优质杉木经此源源不断输往外部市场。文斗苗寨村民世代以伐木放排为业，将圆木捆扎成排，沿江而下运往各地，放排工吃住于排上，忍饥挨冻、往返跋涉，用艰辛劳作搭建起山地与外界的贸易桥梁。寨门口树上的“皇木”标记，印证着这里曾为皇家贡木产地，也见证着村寨在贸易体系中的重要地位。

长期的商业活动，重塑了村寨的社会治理模式。客商与村民、族群与族群间的交易合作日益复杂，口头约定难以维系秩序，文书便成为规范事务的核心载体——从林木买卖、林地出让，到借贷继承、纠纷调解，皆以文字记录约束，汉字与侗苗语音结合，汉地契约与侗苗“款约”并存，成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的生动佐证。文斗苗寨的“六禁碑”更是点睛之笔，碑文从清朝流传至今，明确禁止乱砍滥伐、践踏阶道等行为，既是村规民约，也是最早的环保准则，彰显着“人与树共生”的生态智慧。

黔东南天柱县三门塘村，同样因木业贸易兴盛。村中刘氏宗祠始建于乾隆初年，重建后呈现中西合璧风格，正面大门采用哥特式牌楼设计，印证着清水江流域长期开放包容、多元文化互动的历史。这座宗祠不仅是家族祭祀的场所，更是山地商业文明与中原文化、外来文化交融的结晶。

结语：活着的文明，永续的传承

贵州的群山，曾是阻隔交流的屏障，却也成为传统文化的庇护所。这里的村寨没有文化先进与落后的分野，节庆、建筑、歌舞、服饰、文书，皆是先民适应山地环境的生存智慧，是族群审美与交流互鉴的文明成果。更可贵的是，这些文化从未被封存为标本，而是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守护中，始终保持着生活现场的本色——老人教孩子唱大歌，匠人传授榫卯技艺，村民恪守节庆传统，水书先生延续文化血脉，让这部山地文明史诗在当下持续书写。

如今，黔东南从江县黄岗村荣获“世界最佳旅游乡村”称号，“村”系列风潮持续升温，贵州村寨正从“被看见”走向“被理解”。它们以自身的节奏，回应着现代社会对文化根脉、多元文明的呼唤。群山深处，这些村寨如同时间的坐标，提醒着我们：真正有生命力的文化，从来不是静止的遗存，而是流动的生活，是代代相传的坚守与创新。

贵州的各民族同胞，仍在守望家园、传承文明。这部活着的中华民族山地文明史诗，也将在时光流转中，续写更动人的篇章。

“多彩贵州：人文山水·时光峰峦”贵州文化专题！

本系列第10篇文章，本期图文头条——《贵州的传统村寨，藏着一部活着的中华民族山地文明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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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苹果、伊森  编辑｜伊森  图片编辑|吴学文  设计｜张琪  地图编辑|夜鸣蝉  首图｜视觉中国  封图|卢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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