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的故事、一个家族的故事，何以能够代表人类？“跑”完这场9小时马拉松的观众，定然心领神会：这是一个城市的兴衰，更是整个人类命运的隐喻。
回顾2025年戏剧领域现象级事件，《人类之城马拉松剧》五联剧在乌镇戏剧节的演出，必是其中重要一件。总计长达9小时的马拉松五联剧，为乌镇的观众带来了与以往开幕大戏迥异的新奇体验，5部剧一周内连演两轮，全部看完堪比经历一场马拉松。在这个人们越来越缺乏耐心的碎片化时代，它构建了一种仪式般的观演体验，形成了一场关乎耐力挑战、哲学思辨、叩问灵魂的沉浸式行为艺术。
它足够宏大深邃，五部剧浓缩成一部史诗，道尽人类几千年来种种生命体验——爱恨情仇、善恶交织、命运的不可抗争、矛盾的不可调和……它又足够普适，古希腊与德国戏剧美学的融合不会让“资深观众”感到乏善可陈，清晰的叙事手法以及大胆却不出格的舞台呈现方式，对新观众也非常友好。
德国的戏剧创作者们，总是如这个哲学大国的先贤们那般，举起映照当下世事的镜子，试图回应人们的种种关切，启发人们去讨论、去思考。
我们都在忒拜城
《人类之城马拉松剧》由德国当代戏剧大师卡琳·拜尔、德国当代最著名剧作家之一罗兰·施梅芬尼与汉堡德意志剧院历经5年多时间精雕细琢打造，通过重新演绎、改编作为欧洲文明重要奠基之一的忒拜城邦之神话、悲剧，以强烈的视觉冲击、演员极具信念感的表演、联通当代的解构、直击人心的哲学探讨，为乌镇戏剧节的观众带来了一场非凡的史诗级观剧体验。
《人类之城马拉松剧》讲述了欧洲文明史上最著名的神话传说之一——忒拜城的建立和卡德摩斯家族的兴衰。一座城市的故事、一个家族的故事，何以能够代表人类？“跑”完这场9小时马拉松的观众，定然心领神会：这是一个城市的兴衰，更是整个人类命运的隐喻。
《人类之城马拉松剧》五联剧各自独立又息息相关，卡琳·拜尔为5个故事提炼出了关键词：《序幕·狄奥尼索斯》是“宗教的回归”，《拉伊俄斯》是“人之本质”，《俄狄浦斯》是“理性的边界”，《伊俄卡斯忒》是“外交的失能”，《安提戈涅》是“秩序的挑战者”。
在《狄奥尼索斯》中，忒拜城的创建者卡德摩斯将王位传给了外孙彭透斯，而卡德摩斯的另一名外孙、宙斯之子狄奥尼索斯归来，要求被奉为神祇，彭透斯冷然不信，于是狄奥尼索斯便在民间播撒狂欢，像一股无法驯服的潮汐，冲垮父权的堤防，把城邦推入一场深刻的政治浩劫——那些否认他神性的人，终以惨烈与血腥偿命。
彭透斯代表着秩序与理性，狄奥尼索斯则代表着狂热与非理性，他们之间的斗争并非简单的正邪对弈，而在于强调被制度化的理性和不可规训的非理性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当非理性的情绪饱满至癫狂，理性的秩序也会随之崩塌瓦解；而当理性森严至无孔不入，也会埋下复仇的种子。
这呼应着当今世界各种价值观的对立、撕裂和不可调和，矛盾的终结无关道德与正义，而是弱肉强食——彭透斯败给酒神的方式是：被自己的母亲、酒神的女信徒阿高厄亲手杀死。
《伊俄卡斯忒》更是将今时纷争明晃晃地映射于舞台之上，让观众无限接近于理解冲突的本质。忒拜城国王俄狄浦斯得知自己无意中弑父娶母后羞愧不已，自剜双目，将忒拜城留给两个儿子——厄忒俄克勒斯和波吕尼克斯轮流统治，约定每人执政一年，逐年轮换。厄忒俄克勒斯在成为忒拜城主的第一年便背弃诺言，将波吕尼克斯逐出忒拜城，独揽统治大权。
4年后，波吕尼克斯带着从异国国王处借来的军队杀回忒拜城。战火纷飞，国土濒临破碎，他们的母亲伊俄卡斯忒试图充当调停人，却最终以谈判破裂收场。化解战争需要靠外交，成功的外交意味着双方的退让，而兄弟俩都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受害者，绝不肯向对方低头，于是战争愈演愈烈，最终两败俱伤。
这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当今世界热点图景。正如导演卡琳·拜尔所言，“我们当下的处境与两千年前有着某种相似性，关于那些深层的人性问题，人类似乎没有太大进步。”我们看到的那些纷争，只不过是更换了一件件外衣反复上演。“人们曾说，二战之后就不会再有战争，而现在，战争恰恰正在发生。现在我在德国看到的新闻，简直可以和20年前的新闻互换，内容几乎是一样的。”我们去看俄乌之间发生的事情、加沙发生的事情、泰柬边境发生的事情……仿佛那些古希腊戏剧就是为此而写。就像厄忒俄克勒斯和波吕尼克斯两兄弟之间的战争，似乎除了倚仗暴力，矛盾便无法解决。卡琳·拜尔说，人类总是在绕圈，循环往复，我们都在忒拜城。
我们惊叹于那些伟大的古希腊剧作家，索福克勒斯、埃斯库罗斯和欧里庇得斯，他们拥有如此深刻的洞察力和远见，让古老的戏剧文本在两千年后依然焕发着鲜活的生命力。卡琳·拜尔形容，那些剧作家是“把手指插入伤口的人”。
这几年，很多创作者都把目光投向了古希腊，甚至克里斯托弗·诺兰的新电影《奥德赛》也是如此。似乎，创作者们无力回应人们对当下的关切，而试图回归到戏剧与哲学的起点，求解于古希腊。只可惜，古今皆无解。
直面真实，自有万钧之力
卡琳·拜尔这位优雅的德国铁娘子，有着惊人的冷静、客观及勇敢精神。在她看来，没有绝对的对与错。《人类之城马拉松剧》中的几乎所有人物，都认为自己是对的、对方是错的：狄奥尼索斯信奉狂热，彭透斯推崇秩序，他们都认为自己的主张符合城邦利益；弟弟波吕尼刻斯埋怨哥哥厄忒俄克勒斯没有遵守每年轮流执政的约定，哥哥指责弟弟攻打忒拜城而置百姓生死于不顾；少女安提戈涅只想让哥哥波吕尼刻斯能有一处葬身之地，舅舅克瑞翁则认为法不容情，反叛者不值得被安葬……
观众很难决定到底站在谁那一边，因为即便一开始想选择一方，接下来也会发现他还有另外一面——比如酒神既带领信众奔赴自由，却又残暴无情。卡琳·拜尔和她的创作团队所要做的，就是让人们去讨论、去思考。
“真相究竟是什么？真相有什么意义？真相是不是会随着视角的不同而改变？”在《俄狄浦斯》中，伊俄卡斯忒的这段独白，是卡琳·拜尔借剧中人之口发出自己的追问。她认为，社交媒体兴起后，真相似乎已经不复存在，其价值也愈发可疑，“而问题的关键是，我们要放弃它，还是为之而战？”
卡琳·拜尔选择了“为真相而战”。她与编剧罗兰·施梅芬尼及戏剧构作西比勒·迈尔经过长达5年多时间的持续对话，在《人类之城马拉松剧》的排演中适时加入了贴合当下的新内容。她认为，那些一直存在但没有深入讨论的内容，理应被指出。而戏剧，正是一种让人们能够直面真相和真实的媒介；但戏剧，只提供讨论的舞台，不作解答。作为一名女性戏剧创作者，她不惧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观念，也不刻意去迎合当今世界流行的政治正确。
五联剧中，卡琳·拜尔最爱的人物当然是安提戈涅。《安提戈涅》讲述了俄狄浦斯之女安提戈涅违抗国王、她的舅舅克瑞翁的命令，坚持为被视为叛徒的兄长波吕尼刻斯下葬，最终被判处死刑的故事。卡琳·拜尔毫不掩饰对安提戈涅的喜爱，“她在这个世界上独自抗争，努力表现出勇敢。她努力克服恐惧，虽然无法完全做到。她与自身的恐惧艰难搏斗，试图让自己保持强大。因此，她在文学中是个非常迷人的角色，展现出一位非常强大的女性的形象。”
安提戈涅展现了女性反抗权威、坚守道德信念的悲壮形象，看上去，她完全符合当今语境下的白莲花大女主。然而，卡琳·拜尔却用德语词汇“Störenfriedrich”（麻烦制造者）来形容安提戈涅这类角色。“如果你仔细看文本，安提戈涅也不是绝对正确的，实际上她就像个恐怖分子，而克瑞翁也有正确的一面，他们都有自己的理由。”卡琳·拜尔坦言，她生活中可不希望这样的人出现在她身边，但这类“麻烦制造者”对社会非常重要。“那些总是不断提出质疑的人——尽管有时候甚至不知道他们的诉求是什么——总能让其他人开始重新讨论和思考。”
卡琳·拜尔和她的创作团队这种对真实性和复杂性的追求，使得《人类之城马拉松剧》超越了简单的道德说教，成为真正引发观众深度思辨的艺术作品。直面真实，自有万钧之力。
在这个碎片化的时代，做一些小小的抵抗
说了这么多，恐怕《人类之城马拉松剧》很难再度来到中国演出。因为这是一项太过浩大的工程，堪称戏剧史上不可能的任务。乌镇戏剧节组委会提前两年盛情邀请，团队六度远赴德国，终于让《人类之城马拉松剧》与乌镇的观众见面。汉堡德意志剧院出动72位专业人员、90余位演员、400余件舞台道具装置，从德国汉堡，横跨10213公里来到乌镇。
乌镇的观众也给卡琳·拜尔带来惊喜。“我认为他们的注意力非常集中，这非常棒。有些剧包含大量的独白与字幕，观众的视线不得不连续在演员的表演和字幕之间切换，但他们一直保持着专注和自律，这让我非常喜欢。”她坦言，乌镇戏剧节之旅，无论对于她自己还是她的团队来说，都是很棒的经历，“演员们跟我说，每次在舞台上，他们都能强烈感受到与观众之间的连接，这太美妙了！”当然，向来直言的卡琳·拜尔也向乌镇戏剧节发起人黄磊吐槽了演出过程中掉手机的声音。除此之外，皆是美好。
除了映照当下的表达，卡琳·拜尔创作《人类之城马拉松剧》还有一个初衷，就是寻找不同的讲述故事的形式，做一件全新的事。她也的确做到了，《人类之城马拉松剧》甫一亮相便在欧洲戏剧界引起巨大轰动，一举在德国权威戏剧杂志《今日戏剧》2024年度评选中获得“年度最佳制作”“年度戏剧构作”和“年度剧本”“年度剧院”“年度最佳女演员”等多项大奖。
精准的结构、富有感染力的表演、极致的暴力美学、癫狂的精神状态、深刻的哲学思辨……观众可以在《人类之城马拉松剧》中看到几乎一切德式戏剧的元素，与此同时，又会被古希腊戏剧的仪式感和宿命感所包裹。尤其值得指出的是，卡琳·拜尔并未因过度追求实验和先锋而将故事讲得晦涩难懂，可以说这是一组“观众友好”的德式大戏。
在这个人们习惯了倍速播放、短视频消遣的快节奏时代，卡琳·拜尔选择用马拉松的仪式感以及强烈的头脑风暴向观众发起挑战，这与她喜欢的安提戈涅多少存在某些相似之处。
起初，《人类之城马拉松剧》并未像乌镇戏剧节大部分剧目那般售罄。观众在迟疑，“5部剧都看还是只看其中一两部？”“古希腊？能好看吗？”“要去剧场里上课？”但随着观众的交口称赞，五联剧变得一票难求。这样一种行进当中的变化，实际上也成为这场马拉松的一部分。对的戏剧和对的观众终将双向奔赴。
卡琳·拜尔认为，舞台上下共享生命的经验，成百上千人在剧场里的集体共鸣非常重要。“大家渴望共同感知，一起大笑。散场时，你会将这种体验带出剧场，你不会和其他人讨论鞋子或其他东西，但会讨论刚才看了什么。戏剧作为一种艺术形式，能够借由台词和表演进行表达。观众沉浸其中，演员在舞台上给出暗示与隐喻，观众把这些碎片信息以不同的方式组合在一起。这就是为什么大家对于同一部作品总是有不同的观点，因为有些东西你看到了而别人没看到，有些东西你喜欢别人可能不喜欢。观众根据戏剧给出的潜台词，去填补那些未表述的空隙。这是观众喜欢剧场的一个重要原因。”
借用希腊戏剧大师、国际戏剧奥林匹克委员会主席西奥多罗斯·特佐普洛斯的话，在这样一个崇尚“速食”、数字化令分心成为常态的时代，静静地坐下来观看一部长达数小时的戏剧，是一种激进的行为，也可以看作是一种抵抗——一个人性化的宣言，对抗异化的精神姿态。"